”孟氏长叹,满面皱纹漾出温柔的弧度,对少年解释:“他向来推举韩文公,看起先生文集来爱不释手。”
贺今行知道这个“他”是指的孟大人,但仍然因孟氏本人而感到惊讶。
在此前,他来到这里,老妇人从来都是在缝补织绣,或者收拾家务;在慈祥和蔼之外,只给他留下了勤劳朴素的印象。
而对方此时此刻念起文章词句,却忽地显出一种柔韧的书卷气来,令他立刻想起孟若愚身上那股刚直的气质,形不似,神却相和。
孟氏看出他的好奇,恰回忆如泉涌,便继续说道:“我是农户之女,幼时虽不曾读书识字,但能吃饱穿暖,会织布做农活。若无意外,在村里寻上一门亲,就能平稳过完这一生。”
“但那一年,入夏便没见过一滴雨,河水断了流,地里庄稼尽数枯死。熬到第二年芒种,老天爷仍然不肯下雨,我们吃完了存粮,又抢不到官府的救济粮,实在没法子,只能向南逃荒。”
“官府的救济粮竟然要抢?”贺今行不自觉皱眉。
“整个江北都在旱,救济粮不够啊。”
“就算不够,也应当有序发放,不能让民众争抢。况且江北存粮不够,江南汉中松江也没有?”
“说是边关在打仗,粮实都运到前线去了。”
五六十年前,乃中庆早年。贺今行不了解史实细节,但转念想起史书上对中庆一朝的记载:先帝开疆拓土,文治武功,彪炳千秋。
他思及“武功”二字,心下一怔。
孟氏说:“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就只有一个‘吃’的念头。我和爹娘兄弟走了几十天,沿路草木田地都被扒了几层皮,不见半点能下肚的东西。我是真的饿啊,饿得浑浑噩噩,没等找到吃的,却被我阿爹卖给了别人。我本想,爹娘生养抚育我十来年,如果能让他们有一口吃的、多一点活下来的机会,无论他把我卖给谁,我都不会有怨言,给对方做牛做马都是应该的。”
她停了片刻,眼里浮起一丝悲戚,“然而我听到那两人说要怎么分我身上的肉,才知道他们是要生吃了我。”
贺长期端着一筐书出来,听到这一段,说:“卖儿鬻女,不配为人父母。”
孟氏摇了摇头,“我和他们此后再无联系,爱恨都作罢。”
老人家看得开,贺长期也无话可说。他默默地将箩筐放下,看桌凳快要被放满,就不再折返。
“我想过会饿死,但不想这么死,就拼命挣扎。幸而那两人也饿得皮包骨头,不比我力气大,让我跑脱了。”几十年前的劫后余生,想来定是惊心动魄,而孟氏如今说起却云淡风轻。
“我拼命地跑,只在没力气时歇一歇,其余时候半点不敢停,直到遇上他。我看他衣衫整洁不像饥民,应当不至于在我死后吃我的尸体,才放心地倒下。”
“但以孟大人的品性,肯定不可能见死不救。”贺长期肯定地说。
“对。”孟氏点头道:“他救了我,但我醒来却只想一头撞死。”
少年惊讶:“为什么?您得救了啊。”
“我五六岁起便帮着我娘烧火做饭,服侍祖母,后来跟着我爹下地,刈麦插秧都能干。虽然他们给我取名‘招弟’,也更疼爱弟弟,但到底是生养我的爹娘,我总有濡慕之情在。就这样将我像卖一只鸡一头猪似的卖掉,我还有什么好活下去的?”
老人摇头失笑,感慨道:“也是他救了我,我才知道,原来只要再走一百多里,就是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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