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探身看去,顺便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肩膀和淤青未褪的脊背。
“这个村寨应该是有老人去世了,这是景颇族的埋魂仪式。”任喻回答,拉开一半窗户,热浪袭进来,“那个是董萨,也就是巫师。”
误将白事当成喜事,方应理说了声“抱歉”。
“没事,对他们来说,就是在庆祝。他们把年长者的自然死亡视为光荣,宣扬他的事迹,赞美他的美德。”等车完全开过去,任喻重新坐回到位置上,“其实越是古老的传统越有相通之处,他们认为为死亡感到高兴是一种知天命,就像庄子的妻子死了,他鼓盆而歌一样。”
任喻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很亮,像个小老师。
方应理的眼睑半提着,有点儿松弛的倦意,但又听得很认真,任喻被盯得不太自在,摸了摸鼻梁,小痣被遮住,又随着撤开手而露出来,像过分成熟的芒果上提示甜度爆表的极小的黑斑。
“干嘛盯着我。”
“我觉得你好像是那种很会讲睡前故事的那种人。”方应理说。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他记得他小时候有一本中国古代极简史的书,里面有很多彩色的图片,妈妈会在他睡前给他读一两篇。
孔子怎么样,老子怎么样,庄子怎么样。先秦的部分好长,总是没听完就睡着了。
他对此记忆深刻的原因也不是因为先秦的故事多么引人入胜,而是因为他母亲每天都有那么半个小时,平静地给予他专属的陪伴。
不过母亲的耐心也就持续到他小学二年级,他被要求自己入睡,自己起床,没有人会催促,会喊他,他要为自己的事情负责,如果因为贪睡而迟到,就只能接受罚站的后果。
所以他是直到很后来才知道,原来后面还有秦汉魏蜀吴,两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
“确实,学中文的都很会讲故事。”任喻大笑起来。
说到底,他也确实在给方应理讲故事,从一开始讲他是一个酒吧老板,讲他南来北往,讲他失去的、得到的,里面真假掺半。就像史书,老子是谁,有没有这个人,有待考究。
一想到这一点,方应理又想起那个叫王圣斌的男人。
在他那里,故事的版本又是怎样的。
求学若渴的运动小白?加班加点的城市白领?
任喻像一本书,因为这本书,方应理开始关心“版本学”。他想任喻做他的孤本,不要后来变化出的通行本,就只要一本最接近真实的版本就可以。
“我很感兴趣,你可以多讲讲这些给我听。”方应理说,“而我好像也没别的可以教你,只能教你拳击了。”
是哪种拳击,真正拳击台上的肉搏,还是床上的。任喻耳廓有点热,转而说:“法律也可以教的吧。”
方应理抱着手臂想了想:“经济法、刑法、民法,太多也太大了,很枯燥,你恐怕没什么兴趣。”
“说点跟我有关的,从身边的事教起比较容易掌握。”
任喻挺直脊背,正襟危坐认真求教。方应理转过头,盯住他,任喻觉得他好像即将说点什么很要紧的话。
“那今天先教一点。”
“嗯。”
“《治安管理处罚法》。”
“嗯。”
“第四十二条,偷窥、偷拍、窃听、散布他人隐私的,处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罚款;情节严重的,处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可以并处五百元以下罚款。”
这人眉毛一拧就好严厉,让人想起他上庭时候的样子,但这时候任喻已经不怕他了,抿紧嘴唇忍住不笑,目不转睛的:“方大律师高抬贵手,我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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