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捂着嘴急慌慌走了。薛姨妈转去向别人打听,大家都三缄其口,无论塞多少银子也撬不开嘴。
薛姨妈心里七上八下的,拔腿就往上房走,却被几个丫头拦住,略想想又往老太太那里去,又被拦住,只得匆匆朝祠堂奔,这回更厉害,几个身材彪壮的护院立在门口,见有人来将手里的棍棒用力跺了跺,以示警告。
“我姐姐呢?她果真被关在里面?我要见我姐姐!她做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们贾家要这样对她?”薛姨妈不敢靠近,立在不远处指天画地的怒斥,薛宝钗有心拦阻,却被自家哥哥挤到一旁。
两个炮仗性子凑一块儿那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声势越闹越大。
“姨妈,不要闹了!”王熙凤匆匆赶来,厉声喝止。
“凤姐儿,你终于来了。我不过出去一趟,回来咋就弄成这样了呢?姐姐究竟犯了什么错?”薛姨妈虽然没有脑子,但她感官敏锐,总觉得这事儿小不了,故而心情格外慌乱。
“这是贾府的家事,与你无关,切莫多问。天不早了,回去吧,让姑妈安心修行。”王熙凤扣住她手腕,暗暗用力。
薛姨妈抽痛,不服气的低喊,“大哥呢?怎不派人回去找大哥?我王家的女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糟践的!贾家也不行!”
“大伯来过了,若没有他,姑妈便不是一句‘清修’能了结的!姨妈,这事儿你莫管,你也管不了!”王熙凤厉声警告。
甚少看见凤姐儿这样急怒攻心的模样,薛姨妈心中发憷,已萌生了许多怯意。薛蟠见状立马安静下来。薛宝钗忙上前圆场,将两人半拖半拽的弄回梨香院,又送了几样好东西给王熙凤赔罪。
在炕上歪了半晌,薛姨妈终于缓过劲儿来,拍着矮几道,“不行,这事我一定要弄清楚!好端端的,怎能说关就关,且看情形还打算关一辈子!那宝玉怎么办?我儿,你的采选和婚事也没着落了!”
薛宝钗闻言皱眉,沉吟道,“母亲且稍等片刻,我使人出去打听。”话落招来莺儿,略交代几句,又给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母子三人各去洗漱更衣,再回来时莺儿正立在门边,低声回禀,“小姐,这事儿有点玄乎,往常嘴碎的几个丫头婆子竟无一人敢口吐实言,想来闹出的事儿不小。不过奴婢好歹探听到一点消息,那环哥儿这次在金陵救了晋亲王,皇上今天降旨大加赞誉,且赏了许多好东西,还叫老爷悉心栽培他,太太的事,兴许与他有关。”
“什么兴许,是绝对!绝对是他在弄鬼!”薛姨妈愤愤开口。
“救了晋亲王?好大的福分!难怪连姑妈都撂倒了!”可究竟是怎么个内情呢?薛宝钗一边感叹一边暗自揣度,唯恐自家遭受牵连。
见这事儿竟扯出一个亲王,且还是实权在握的晋亲王,薛姨妈更担心了,立马下炕穿鞋,“不行,我要去看看宝玉!日后没了母亲庇护,又有那么一个得势的庶弟,他日子可怎么过哟!”
薛氏兄妹连忙跟上。
因老太太下了封口令,虽然王夫人倒台的内-情早在下人里传遍了,却没人敢传进小主子们耳里;再则迎春怯懦、惜春淡漠、黛玉孤高、宝玉天真,自然不会派人去打听,故而事情真相目前只有惯爱钻营人脉甚广的探春知道。就算知道,聪明如她也不会随便与人提及。
宝玉正坐在窗边痴望天上弯月,语气梦幻,“袭人你知道吗?今天我看见环弟跟晋亲王了。他两好出众的人才,站在金灿灿的日光里仿佛把春天所有的灵秀美丽都夺走,转而披挂在自己身上!环弟救了晋亲王,想必老祖宗不会把他赶出家门了吧?他那样见义勇为一个人,怎会是杀人凶手呢!你说是不是?”
因元春在太子府倒了二遍手,入晋王府的过程很有些不光彩,故而并没有大操大办,宝玉也是第一次与这位传说中的姐夫见面。
袭人心里万般苦涩,一边为主子的天真感到忧心,一边又为环哥儿的狠辣感到恐惧,只觉得前路一片黑暗荆棘,偏还不能表现出来,只得强笑着点头。
说话间,薛姨妈匆匆进来,拉住宝玉上下左右的打量,怜惜道,“宝玉,你可好?你且放心,就算你母亲被关起来了,也有姨妈、凤姐儿和老太太护着你!必不叫你吃亏!”
袭人本想阻止,可薛姨妈那性子实在太风风火火,一张口,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倒了个干净。她懊恼的直跺脚。
“姨妈,你说得什么话?什么叫母亲被关起来了?”宝玉大感不安。
“你,你竟不知道吗?”薛姨妈这才发现不妥,结结巴巴问道。
薛宝钗暗自皱眉。家里发生这样的大事,母亲都垮了,竟还不叫宝玉知道,把他保护的这样天真纯善,若没有庶子争产还好,偏来了个心机手段靠山皆分外了得的贾环,他日后哪还有活路可走?
想到这里,宝钗又想起了前一阵王夫人提及的金玉良缘,心中忽觉十分抵触。
就在这当口儿,门外有人通禀说鸳鸯姑娘来了。
袭人冷汗刷刷直冒,连忙低声哀求,“薛姨太太,老太太已发了话,若这事叫宝二爷知道,满院子的奴才都拉出去拔了舌头,您行行好,在鸳鸯面前好歹装一装。二爷,咱们的命都捏在你手里了,你快笑!快快笑一个!”
薛姨妈知道自己闯了祸,连声答应。宝玉虽有了些不祥的预感,却也不忍牵连身边的丫头,好歹扯出一抹笑。几人围坐在炕上,装作玩花牌的样子。
“哟,正玩着呢?”鸳鸯眼珠子转了转,也不点破,自顾朝宝玉伸手,“宝二爷,你的通灵宝玉拿出来,老太太叫我给你重新换个挂件。”
“好端端的,怎想着换挂件?原先那个不好吗?”宝玉摘下脖子上金灿灿的挂件,强笑道。
“这个好虽好,但用料太沉重了,洗漱安寝的时候都要摘下来放在一旁,丫头们又粗心,弄丢了好几次,还是这个更好。”鸳鸯说着从怀里拿出一条五彩丝绦编织的络子,将通灵宝玉卸下,装进镂空的暗格中,重又戴回宝玉脖颈,笑着提醒,“宝二爷快收好了,通灵宝玉委实贵重,千万莫叫旁人看了去,也莫弄丢了。络子柔软不膈人,无论洗漱还是睡觉都无需摘下,可比那金挂件好多了!”
宝玉心不在焉的点头。
鸳鸯也不多待,拉住袭人笑道,“晚上路不好走,让这丫头送我一送。”
两人相携离开,薛姨妈心里七上八下慌乱的很,冲薛宝钗孥孥嘴,示意她安抚宝玉,自己轻手轻脚跟上。
两人到了院门旁的一处假山,鸳鸯轻声开口,“袭人,宝二爷的通灵宝玉千万叫他藏在衣襟里,不要让外人看见,更不许提他‘衔玉而生仙人降世,日后有大作为大气运’的话。若是外人主动提及,你就说那通灵宝玉早就弄丢了,听见了吗?”
“为,为什么?”袭人喉头发紧。
“你莫问为什么,只要知道这是老太太的意思。谁若再敢提宝二爷衔玉而生那事,也不需拔了舌头,直接杖毙!”鸳鸯语气前所未有的狠戾。
“是,我知道了。”袭人婉转的嗓音此时沙哑的不成样子。
鸳鸯长叹一气,趁着夜色走了。
薛姨妈高一脚底一脚奔回屋,掩上房门怒骂道,“好个贾家,好个老太太,竟然起了打压嫡子给庶子让位的心思!这是欺负宝玉没了母亲庇护吗?可别忘了咱王家还在宝玉背后立着呢!”
“母亲,究竟怎么回事儿?”宝钗拧眉问道。
薛姨妈将两人的对话复述一遍,末了又是一通谩骂,直把老太太一片回护之情想的龌龊不堪。
宝玉脸色红红白白不停变化,只觉一会儿像浸入了滚水里,浑身上下热烫难忍,一会儿又像坠入冰窟,由里到外神湛骨寒,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头重脚轻的下炕,呢喃道,“我要去找老祖宗问一问,母亲究竟哪里做得不对,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对,她竟不要我们了!”
小步小步挪到门口的袭人一听这话吓得肝胆俱裂,推开房门砰地一声跪下,哭求道,“宝二爷,你可千万不能去老太太那里问啊!你若去了,我们所有人都活不成了!”话落膝行几步,抱住宝玉双腿。
宝玉心中又是难过又是迷茫,也不觉流下泪来,改口道,“我,我怎忍心叫你们为我送命?罢了,我不去老太太那里,我去问问环弟,作甚要迫害我母亲至此!”宝玉虽然单纯,却也不蠢,略略一想也就明白,除了攀上晋亲王的贾环,还有谁能动摇他母亲在贾府的地位。
薛姨妈一听这话也来了精神,义愤填膺道,“对!去问问那小杂种!就是他弄的鬼!”
薛蟠捏了捏拳头,狞笑道,“宝玉,我陪你一块儿去!他算个什么东西?若敢叫你受半分委屈,看我不揍死他!”
薛宝钗扶额,悠悠开口,“皇上今天刚颁下圣旨把环哥儿狠夸一顿,你们晚上便登门厮打,若是叫晋亲王得知,在皇上跟前提一提,只一条罔顾圣恩心怀怨念就够你们喝一壶的!”
薛姨妈跟薛蟠微微一怔,立马收了嚣张的表情,换成讪笑,偷偷朝宝玉瞥去。
宝玉苦笑道,“宝姐姐你放心,我只问他一问,不会动手。若是能求了他放母亲一马,叫我做什么都愿意!”
宝钗心道让他去也好,兴许能打探出些虚实,若内-情很是不堪,没准儿还会连累咱们母子三个,须得尽快搬出贾府才好,于是笑道,“一别五年,你空手去像什么样子?不若带些礼物,兄弟两先好好叙叙旧,再谈及其他也更容易张口。”话落令袭人去准备礼物。
袭人虽然不乐意宝玉接触贾环,但主子们发了话,她也无法,只得挑了几件名贵的礼物用锦盒包好。
薛宝钗和薛姨妈留下等候消息,薛蟠陪着宝玉匆匆朝贾环院子行去。
贾环刚洗完澡,一头及踝黑发披散双肩,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中闪烁着浅浅莹辉,竟比最顶级的绸缎更夺人眼球,再加之一张芙蓉面、一双桃花眼、一副比例完美的风-流身段,叫跨入门槛的两人不由看呆了去。
他衣着也十分简单,内穿一件纯白亵衣,外罩一件艳红薄纱锦袍,用一根玉带松松垮垮的系住,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蜂腰,见有人来也不起身迎接,只曲起一条腿,扬起精致的下颚曼声询问,“这么晚过来,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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