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奉玄看不见东西,读诗文时特意挑一些颜色分明或者写了有趣典故的诗文来读,希望能为奉玄解闷。佛子声音冷冽,念:“海底觅仙人,香桃如瘦骨。紫鸾不肯舞,满翅蓬山雪。”①香炉中的香静静燃烧,茶水微沸,雪部抄了《南史》里的故事,佛子念给奉玄听:“……雪霰交下,帷帘皆白。”
奉玄过得并不无趣。半睡半醒之间,他似乎看见了满翅白雪的紫鸾。在大雪里,薛灵芸与徐妃的影子交叠,奉玄分不清到底是谁流下了红泪。红泪是悲伤的泪,承载着无数心事,薛灵芸辞别父母,孤身在车中哭泣,以玉唾壶承泪,泪凝如血。徐妃出嫁时遇雪,车帷皆成白色,奉玄梦见雪地里走过红色的车队,红色渐渐被风雪掩盖,喜事瞬间转悲,预示着徐妃与卫元帝是一对天生的怨偶,徐妃最终被成为皇帝的元帝逼着自尽了。
奉玄在梦与现实之间浮沉,佛子的声音指引着他的方向,让他觉得安心。
奉玄的左手渐渐有了力气,偶尔会披衣坐起来,弹几首简单的琵琶曲。奉玄有时随手弹一段调子,调不成曲,他反复弹三次调子邀请佛子,佛子便吹笛相和。
有一次佛子吹完笛子,对奉玄说:“这段调子很欢快,吾友遇见什么开心事了么。”
奉玄抱着琵琶笑,说:“我想着中午吃的蚬子粥弹的。”
到思颜的夫人中午煮了蚬子粥。蚬子粥里加了蚬子、瑶柱和干虾,夫人盛了粥,给奉玄和佛子讲到思颜的糗事:
到思颜是南人,喜欢吃蚬子粥,刚到卢州赴任后,问从海边来的商人卖不卖虾干和蚬子干,那商人说:“虾干,有的有的,苋菜干……也有。”随后就让人给到思颜送了十斤虾干和两斤苋菜干,到思颜只看了虾干,追着商人付了钱,回府后打开装蚬子干的袋子,发现里面装了一堆草梗,就派人去抓那商人,说他做生意不诚实。那商人被抓来,和到思颜说了半天,到思颜这才知道,原来卢州没有“蚬子”,卢州人管蚬子叫蛤蜊,那商人听他说“蚬子”,以为他是南人口齿不清,要的是“苋菜”,自己还费了好大的力气去找苋菜。
因为买蚬子的事情,到思颜在百姓那里得了个称呼,叫“蚬子郡守”。
到思颜在鹿施郡施行仁政,在苦寒的卢州守住了一方小天地。奉玄在鹿施郡郡城住着,有时会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也如费长房一般住在壶中,鹿施郡官署就像是壶中的天地,安稳和乐,不受外界干扰。
奉玄能下地走路之后,佛子带他去官署的后花园里散步。到思颜养了两头鹿,佛子交到奉玄手里一把干草,捉着他的手喂鹿,那两头鹿不怕生人,从奉玄手里要到了吃的,就总是来找他。
奉玄手里没了干草,摸了摸一头鹿的头顶,摸到了鹿的耳朵,鹿的耳朵动来动去,好像冲雪的耳朵。那头鹿抬起头去舔奉玄,奉玄的手碰到了鹿的鼻子,鹿的鼻头湿而温暖。佛子将叶子放到奉玄的手里,捉着他的手腕让他抬手,两头鹿便伸长了脖子去够奉玄手里的叶子。
休沐日,到思颜不用处理公务,抱着自己的小女儿讲故事。奉玄能听出到思颜小女儿的脚步声,佛子不在的时候,她总来偷偷看奉玄,叫奉玄“哥哥”——她第一次来看奉玄时,被母亲抱着,那时奉玄刚刚从午睡中醒过来,到夫人给奉玄送来洗干净熨好的衣服,奉玄以为屋里只有婢女和到夫人,突然听见什么东西高兴地“啊”了一声,把他吓了一跳。
到思颜让仆人在暖阁的地龙里填上炭火,开着暖阁的窗户,一边看雪一边给孩子讲故事。到思颜读书多年,又参与过编修类书,知晓许多典故。奉玄和佛子一同在暖阁里取暖,听到思颜讲一些南朝笑话,屡屡绝倒。
茶沸两次,烹茶的水是到夫人从长安带来的惊蛰日晨露,茶叶用兰汁焙过,水雾腾起,兰香与从窗外飘来的冰冷雪气缠绕在一起,香气沁人心脾。到思颜喝着茶讲了一会儿故事,喝完茶叫人拿了棋盘和棋子与奉玄下盲棋,佛子替奉玄执子,到夫人替丈夫执子。
走了十几步棋,佛子落子时逐渐犹豫,手悬在棋盘上,指间夹着白玉棋子,手指颜色与玉色并无分别。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往落过子的地方继续落子。
其实奉玄和到思颜都忘了棋局上下成了什么样,奉玄听出佛子落子犹豫,坦诚地说自己忘了下成什么样了,到思颜听说奉玄忘了下成了什么样,哈哈直笑,说自己早就忘了,奉玄于是也笑,向右一倒靠住了佛子。到思颜的小女儿手里攥着一堆黑白棋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其他人笑,自己尖叫了几声也呵呵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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