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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煦咳了几声,他感到似乎有痰卡在他的胸中,这使他一直感到气闷——他的头也痛、胸口也痛,一切都是隐痛,都是闷闷的,连他的情绪也是这样,闷闷不乐。似乎有一团火,正自内烧灼他的寿命,使他倍感煎熬。他说:“老师,你若是朕兄长的老师,你会葬身在太极宫的火里吗,你愿意陪我哥哥走到最后吗?”

录公说:“陛下,老臣是您的臣子,会对您尽忠。老臣记得那是绍德四年,臣第一次见到您,这已是三十七年之前的事情了。臣最初见到您的时候,您和兄长站在一起,您对臣笑了,臣到现在都清楚记得,您笑起来,有一个酒窝。臣最在意的一直是您。”

“是吗……三十七年了。”崇煦自言自语道,他说:“不、不,你若是我兄长的老师,或许北方不会出事。”他笼起袖子,暖着自己被江风吹凉的手指,侧头看向录公,问:“老师啊,你觉得自己的私心和裴忠侯相比,是多还是少呢?”

寒风吹过,录公感受到了自己的冷汗,寒意让他微不可查地颤抖了起来,他说:“臣不敢有私心。”

崇煦低头笑了两下,说:“老师,我们这对师生,情况换过来了。以往朕向你撒谎,说自己读了书了。朕胆战心惊地欺骗你。现在换你这样做了。”

录公跪在了地上。

候在崇煦身后的宫人和宫监看见录公跪下,吓得屏住了呼吸,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谁没点儿私心呢?”崇煦说:“老师,你害怕了吗,不必怕,朕是个通人情的皇帝。朕听说你家在往上游运送东西。流言纷纷,你想走了吧?朕如今知道啦,这尸疫的症状不只是让人变成非人的狂尸——其实这算是重症,尸疫的轻症是恐慌。”

录公依旧跪着,崇煦没让他起来,他说:“如果建业真的会失陷,而朕不想走,老师,你不会陪朕罢。你害怕了。朕有时候羡慕哥哥,他死的时候,身边有他的老师在,不孤独。老师,最初我没想过做皇帝呀,我倒是想过我会来到南方,我想我会顺着长江往西走,一直走、一直走,看看楚地风物,我看见红色的花椒坠落在潮湿的云里、看见长江昼夜不停地流,到了汨罗江附近,我写赋凭吊屈子,然后继续西行,进入蜀地,听人唱鲍明远的《行路难》,在万丈豪情与慷慨意气中,望见雪山……”

他一边说一边重温自己年轻时的梦想,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雨云、巫山、香气浓烈的椒花,蜀道难行,手可摘星,仙人骑鹿,出没于青苔道上,最终消失于白云之中……那幻想的薄雾依稀笼罩在他眼前,他在梦想的残影里,低头看向跪着的录公,看见了录公满头的白发。

录公教他读书的时候,跪坐在他身侧,那时他的头发还是黑色的——他是个清瘦的美男子,有一双上挑的眼睛,眼中有神,他还不到四十岁,为了显得稳重,蓄了胡须。

老了,他的老师也老了。

怎么这就过了三十七年了呢?崇煦说:“我做皇帝做累了,我不是个奢淫的皇帝,也算善于纳谏,很少由着性子做事,今天我很想任性一回,顺着长江往西走一走。就这一天,我们乘船走走,看看能走到哪儿吧。”崇煦将目光从老师的身上移开,再次看向了长江,水纹波动,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景象全都给了他一种陌生而新奇的感受,风吹过他的脸,他想亲自用眼去看看这江山,用鼻子去感受水的腥气。

崇煦二十多岁时请国师为自己卜卦,得中孚卦,中孚利涉大川,国师说:殿下可以壮游天下。他是皇帝,为什么他这皇帝做个像个囚徒?建业是一个囚笼,他做笼中的帝王。如今,他离开建业了,他突然再也不想回到城中,至少,他今天不想再看向建业城。

他说:“老师,朕不去石头城了,你叫荀粲拿弓箭陪着朕,叫用宾抱来你的重孙女给朕瞧瞧,朕是她舅外公呢,朕也让贤妃也看看小孩子是什么模样,往后朕也要有小孩。你再带上你的家人、叫上一众门阀公卿,咱们一起乘船往西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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