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什么都有可能。崔琬一直以为自己和崔涤是一样的:崔涤敢投身行伍,他就敢去争一个进士身份,他以为他们都可以不靠自己的家世,只凭自己立下功业。
人有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崔琬以往从未怀疑过,自己和崔涤都会在许朝的国史中留下名字,他以为二人的区别只在于,他要名列儒林传,而崔涤是做了将军。
二十多岁时,他毫不怀疑“留芳后世”四个字与自己有关。
活到三十岁,他不再是无忧少年了,如今他是五品官,官职不算低微——岂止不算低微,才三十岁便做了五品文官,其实已是荣耀非凡。然而,他到这时才知道,想留下好名声并不容易,“留芳”绝非易事。况且,世间诸事,原来竟是时势造人,建功立业的机会,并非单凭人力、心愿就可以得到。
《金刚经》云“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众人之心,原来皆是妄心,虚假如水中之影——崔琬年少时以为的必然之事,只是他的一厢情愿。那是只凭着年少意气,不知道何谓天高地厚,才生出的一厢情愿。
他在寺中抄经,在经卷中发现了一张不知何人留下的诗笺,那诗写得很好: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世人闻此皆掉头,有如东风射马耳。
鱼目亦笑我,谓与明月同。
骅骝拳跼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①
时世之中,寒家子弟仕进无门。鱼目混珠,泥沙俱下。骅骝在野,蹇驴得志。崔琬自嘲,他或许也算是蹇驴——
他如果不是宣城崔家子弟,又怎么会如今便做了五品官员?
他是宣城崔家子弟,一路升迁,如今被扣押在了建业。
而崔涤是武家的崔家子弟,他被扣在了秋浦。
崔琬近来很少笑了,他以往是个爱笑的人,微微一笑,笑的时候眯起眼睛来。他察觉到自己很少再笑了,他忽然怀疑,是不是他和崔涤的感情,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化了不少呢。他和崔涤……何尝摆脱过自己的出身。
他总以为自己和崔涤的感情没有变化,南下之后,崔琬依旧常常和崔涤互相通信。崔涤诉说自己的抱负,崔琬从来都不泼崔涤的冷水——崔琬从来都支持北伐,也从不怀疑许朝将会北伐。崔琬以往一直以为,他和崔涤立场相同,他们两个将长作知己。
崔涤在外任职,记挂崔琬,经常给崔琬寄各样东西:荒诞不经的故事、桑沃酒、韦诞墨、玻璃身的羊毫笔、给崔琬母亲做狐裘的狐狸皮……
崔涤向来以稳重示人,唯独会对崔琬发些抱怨,他和崔琬说南方的蛇虫太多,崔琬回信笑他经得了风霜,经不了眼前的蛇虫,笑完告诉他,自己随信给他寄了雄黄香包,让他不要忘了找出来带在身上。
崔涤在信里向崔琬回忆北方的大雪——他寻得了银心笺,用来给崔琬写信,银心笺用沉水香一一薰过。崔琬不必说什么,崔涤自然清楚,他的伯玉喜欢闻沉水香的气味。崔涤说自己薰完笺纸,将笺收在手里时,风忽然吹了过来,他手里的一叠银白的笺纸落了一地,他便想起了大雪。
崔琬知道崔涤为什么想起了大雪,不是因为纸落在地上的颜色像雪,而是因为纸曾在雪里落了一地。崔涤曾在卢州给他写信,在信里说,卢州有紧急军务的时候,信使冒着大雪传送急信,狂风一吹,军帐忽然被吹开,碎雪飞了进来,纸片在风里飞起,最终落了一地。
崔琬将过去的事记得很清楚,他在大护国寺中住着,无事可做,有时就回忆往事,一桩桩、一件件,他想起了很多崔涤写给他的信件,信纸不在眼前,但他记得崔琬写过些什么。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亲自见过崔涤了。他们还是朋友,然而,崔涤成了录公的敌人。朋友之间,情谊还在,前路却已被权力割裂,两人出身不同,原来出生那一刻,就已注定了,十几年后,两人会站在不同的路上,往后……他们或许会相背而行。
崔琬觉得自己和崔涤的关系,其实没办法和荀靖之与第五岐的关系相比。第五岐会站在荀靖之身侧,因为他是武家子弟,武家子弟天生要护卫宗室,他们之间,有天生的信任,没有中道分途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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