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有一点回家的心,只有一点点。可怜那顾大少爷,从二月开始就日日叫局等着,还差人去码头等着候着,生怕他突击回来自己让他觉得受到怠慢,叫了十几场局都没点消息传来,连倌人都垂垂觉得疲倦了。
到了第八日下午六点,顾微庭慢慢收拾好行李准备回顾宅,却发现顾宅搬了场,并不在四马路上,向人打听,原来前些年搬到了南京路。
这使他回家的心又浇灭了一半,但酒店已退,入住又得弄上好一通的手续,顾微庭嫌麻烦,干脆在四马里乱逛,这七八日他一直待酒店未出,没好好看看上海的风貌。
一路上经过番菜馆、茶楼、戏园。里弄的半空挂着的灯牌数不胜数,写着今日接局倌人的名儿,名气越大的灯牌也越发精致可观,而那灰墙上也都贴满了杏眼眉人的女人,细看原是堂子里时髦倌人的画像。
顾微庭低下头,想神不知鬼不觉路过,但他穿着时髦,气质外露,绝非泛类,便被眼尖的倌人邀截下来。
倌人打扮得和天仙似的,上穿红下着绿,颈上衬着珠光宝气,纤指捻着绣帕,一截嫩腰儿若无骨扭着一步步靠近路过之人:“哥哥今日要不要白相相一场?”
亮溜的嗓音钻进耳朵里,顾微庭由内到外打了个寒颤,急急加快脚步,却被街旁另一个倌人扯住围巾: “大少爷好无情。”
扯住他围巾的倌人穿蓝闪缎袄裙,衣服鲜艳,脸上更是鲜艳,她频频送来眼波,顾微庭不仅打了个寒颤,还生了一股恶寒,在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正十分难为情时,一个带着瓜皮帽的大老爷从他斜刺里走来,对那扯住他围巾不放的倌人劈头一阵戏谑:“你个车袋奶、宽牝户,还出来出局?”
倌人盈盈一笑,放开了顾微庭的围巾,秀眉又挑又蹙,做出娇嗔的颜色,倒靠进大老爷怀里,道:“车袋奶老爷不也摸得欢喜吗?宽牝户老爷钻得也舒服啊。”
两人调情的语词流利,应当是旧相识,当街说了污言污语,相视一笑,搂腰搭肩的就进了堂子。
围巾沾了脂粉香,顾微庭脱下来给了扫街的清道夫。经过方才那么一出戏码,他专门拣了一条辟道走,一直走出四马路来到郑家木桥。
这座桥一头是法租界,一头是公共租界。工部局有规定,各界的巡捕不能非法越界抓人,这项规定可把赤身白帽的小瘪三乐坏了,他们在法租界闹事儿了拍拍屁股就跑到公共租界去,在公共租界闹事儿亦是如此,若说四马路是妓女的天堂,这小小的一座桥便是小瘪三的天堂。
今日天十足冷,桥上的小瘪三不知都跑哪儿去了,桥上桥下非一般的安静。郑家木桥有些似月初时的月亮,微微半拱的形态,有些年头,原本坱轧的地面被人数年来走走磨磨,且都磨成了圆滑平整貌,当然,也少不了豁口。
人们嫌拿庚泥修补豁口麻烦,索性就用些软黄土和些水抆上,反正石桥豁几个口子也不似木凳一般会活络,总之两腿能行走便可。
如今是二月春,青灰色的石地尚有些洳湿,桥堍上的眠柳垂丝交交牙牙,随风而舞,袅袅娜娜的,远远看着当真似一搦儿的纤腰,怪不得自古以来总爱把女人的蛮腰比作柳腰。
顾微庭在树下看纤柳随风而起,口占一首诗,诗还没收尾,桥上不合时宜走来了一位浑身是脂膘男子。
男子穿一件鼻烟色元领宝马褂,腰上系着梅花香袋,嘴里衔着如拇指般大的吕宋烟,脖下赘肉三圈儿横着,襟端的扣子都扣不严,肚子像颗圆球,四梢如圆柱,风能潜入的袖口,竟被肥肉所挡。
别人是两袖兜风,他则是两袖兜肉,俗话说财发身发,这位大老爷不是大富也有小富了。
这座桥有十二级台阶,男子躄步上桥,拾一级石磴就并步掇口气儿,顾微庭没了兴趣吟诗,鼻笑一声,如此肥没忽之人穿衣该则舒坦的,何必非追时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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