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他办了出院手续,她把他接到自己家,照顾了他大半年,直到某天他再也见不到她,之后记忆便乱成了麻。
他这辈子都想象不出来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在那个阴暗逼仄的老式居民楼,灯总是坏的墙总是裂的,楼道里抬头写着梅毒淋病尖疹湿疣的小广告,低头是烟头痰渍和口香糖,其间许是哪户人家养了狗又不好好教养,弄得本就不甚干净的地上还总有些尿渍或是粪便。
推开青灰色的防盗门,六十平米的空间在他看来小得简直无处落脚。
“她电话里听说你来家里可高兴了,我逗她说‘可咱们家没地方呀,要不还是算了吧’”秦璐笑道,“她一听就着急啦,嚷嚷着‘怎么没有地方,怎么没有地方’‘反正我平时也不回家,那就让弟弟住我房间好了’,还说要把她柜子里的蜘蛛侠模型送给你……”
秦璐边说边引着他看房间。林童童上高中后一直住校,平时一个月只放半天假,房间就几乎被闲置了。
那是很小很小却很亮堂的一片小天地,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漫威超级英雄海报,柜子里除了漫画书还有一副拳击手套,人们再凑近些会看见那书柜内侧的木头上用美工刀刻下的十分稚拙的字迹,仔细端详,无外乎诸如‘GO!’‘燃烧!’‘拯救世界’之类的字眼。阳台上挂着一个手工制作的旧沙袋,许是年头太久已有些发瘪,布料缝合处也有些开线,可以料想到许多许多个日月里,住在房间的女孩曾对着它多少次施展拳脚,嘴里也许还念叨着那些被她刻在书柜上的口号。
在知道一个人的终点的情况下又回过头去看他的起点,而终点永远永远是辜负起点的。③
很普通很普通的女孩,出生在筒子楼,爸爸是货车司机,妈妈是小商贩。她在六十平的家长大,穿着亲戚送的旧衣服,读着旧书摊淘来的漫画书,书里有英雄和正义,书里有一整个世界,于是她的心飞出这座危楼恨不得为自己插上翅膀,她要做英雄,她要战斗,她要拯救世界。
她不知道世界不需要她拯救,她不知道自己终会死在十七岁。
她以为她会考上警校,她以为姑姑会和姑父结婚,她以为爸爸的病会好,妈妈不会操劳到白头。所有的理想都会实现,所有的努力会得到结果,所有相爱的人会在一起,所有曾被歧视的会得到尊重。
——我们都会有光明的未来。
骗子。
那年冬日的长夜周生郝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摊开的日记本盖上他的脸,挡住月光也挡住城市的夜空。
他总有种幻觉,好像一切只是梦,当他把日记从脸上拿开的时候,黑夜就会化为白昼,时光便会倒流。
夏天便又会回来,召回满身苹果味的秦璐,召回聒噪个不停的林童童,从未发生过什么大火,一切还都停留在秦璐拉他迈进家门的第一天。
秦璐先收掉阳台上的衣服,再给花盆里浇水,不过花盆里种得不是花是大蒜,另有几株香葱香菜和萝卜缨。
厨房水池里搁着一袋鲫鱼,鱼是早市上刚买的,还活蹦乱跳着要从袋子里往外扑腾。她教他杀鱼,他学得很快,不一会儿动作竟比她还快了,她便微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夸了句‘真聪明’。
她用砂锅炖了汤,趁热盛出来拿好,逐一去敲邻居的门。隔壁住着八十岁的瞎眼老翁,一辈子无儿无女;楼下是对小夫妻,男人工地上受了伤瘫痪在床,女人怀着孕挺着肚子照顾他。
“这季节买鱼可好啦,”她把汤递过去,不忘聊上几句家常,“菌菇和豆腐也实惠,今早我去市场还看见卖鸽子蛋,不晓得好不好——啊对,鱼是从老刘摊上买的,他家的秤准,从来不见少斤缺两的……”
她的声音起初很近很近,后又远了,远了,混在夏日那片蝉声里,混在城市的喧闹里,混在载着芸芸众生的世界里。他曾抓到一丝世界的脉搏,他曾有一刻感受到真正的呼吸,他曾在一个夜晚站在晾晒着被单的阳台上透过湿衣服的缝隙望见万家灯火,那热闹是陌生的热闹,不是狂欢,是在肮脏破败贫瘠之处生长的无名种子。
随后万籁俱寂。
他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等待着,等待着,等待被偷走的夏天再次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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